庆元茶舍,是整座不归山盘地中,唯一的茶舍。平日光顾茶舍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但这并不算多的客人,却都很有钱;所以生意还算凑合。
琅上道师进入清字号包厢之后,没多久就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麻拐七任净平,和胖子六任净丘两人。
双方满面含笑,依依作别,看起来事情谈得应该不错。
茶舍厅堂之外,有三五茶座,却几乎都空着;唯独角落处,一个身着八卦道袍,头戴纶巾的道人,就着一把粗制的瓷壶,独自斟酌。看得出,道人买的茶,品秩也不会高到那去。
道人有点夸张的装束,令刚刚出门的琅上道师不免多看了几眼。待看到那八卦道人身旁,还靠墙倚着一面旗子,上书“天下半仙,人间神算”;茶几边角,赫然还摆着个摩砂得十分亮泽的竹制签筒;琅上道师不觉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这种人,最喜往富人出入的地方扎,物色可以忽悠的对象。
那道人先是看见了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任净丘,微微欠身,似欲上前招呼;但发现任净丘身边,还有个道士装束的男子,目光正盯着自己,便打消了招揽生意的念头,瞬间坐定。
为免节外生枝,麻拐七与胖子六二人,一到茶舍之外,便即钻进了帘幕遮蔽的一辆黄牛车,径直往思安寨方向驰去。
上河寨,是整个不归山盘地之中,最大的寨子;地处盘地正中,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民众,平时都到思安寨来赶集易货。
任强父子,这时就正好在去往寨门的大路上,各自挑了两大捆野兽皮毛。
父子俩是挑担徒步而来,走的是近道小径,所以并没有碰上从大路驾车回村的麻拐七他们。
已经能使出“天怒”和“天恨”两式剑招的任平生,又学了些新的剑招,这次卖完皮毛,就要继续找白猿喂剑。
去西岭本来另有近道,没必要经过上河寨。但这一次,除了要帮父亲挑些货物,更主要的是,卖了皮毛,任强还要找寨中唯一的铁匠袁大锤,让他帮忙仿造一把铁剑,要跟任平生用的这把一模一样。
袁大锤,也是整座不归山上唯一的铁匠。
山里人多有长寿,但极少有人见过既长寿,又不会变老的奇人;唯一一个,就铁匠袁大锤。
据一位耄耋老人说,他少年时,就见袁大锤在这里打铁;到现在他都八十多岁了,袁大锤还是在打铁,面容体态,都没有变。
整座盘地,只有两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是琅上道师,一个便是袁大锤。
眼看上河寨寨门在望,猎人父子俩,却把肩上的货物卸了下来;因为路已不通。寨门外的大路上,密密扎扎的围了好几圈人。辰巳之交时分,正是乡民赶集人流最密之时,过往人等,不断围上去看热闹,挡住了整条大道。
父子两正要过去,探个究竟;却见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又黑又瘦的黑炭小子。那小子没头苍蝇一般的跑着,跟猎人撞了个满怀。
那一撞之力,当然不小。被撞的猎人却纹丝不动,倒是那黑炭小子,被反弹回去,打了个踉跄。
那小子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一脸菜色,看样子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眼神闪烁,也不早是狡,还是惊恐,也没赔罪,慌慌张张地钻入人群,消失无踪。
任平生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好不在意。
前面那扎堆的人群中,断续传来的妇女哀嚎之声。
任平生对于热闹,历来有种莫名的抵触,因为在思安寨的日常里,大部分的热闹,几乎都是他父子二人的惨淡记忆。
两人便在人群外面等着,待人群散开再进。
妇女嘶哑的哀嚎声中,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论理,但那近似哀求的话语,被人群的嘈杂扰乱,不知所云。
几个气势汹汹的喝骂声,倒是清晰入耳。
“你家这孩子,本来就是被邪灵夺舍的,懂不心神体魄,早已经被掏空了;前些天道师顺手给治了邪灵,算救了你们一家呢。”
“别挡住寨门,赶紧把车推走,否则轮到我们祥兴堂的人动手,后果你们知道的。”
……
纷纷扰扰之下,终见密不透风的人群散开,让出了中间道路。
道路中一架板车,板车上躺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女孩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脚,皮肤苍白,多有青於之处。
板车旁靠着的妇女,应该已经哭到气竭,瘫软如泥;看样子是女孩的母亲。
一个满脸悲戚的中年男人,默默将那已经无法站稳的妇女扶起,让她坐到板车上的女孩身边。然后费劲地拉着板车,慢慢移出人群。
寨门外三个五大三粗的祥兴堂赋差,全都双手环胸,冷眼看着那一家三口慢慢离开。
男人低头拉车,脚步踉跄,刚走出人群,就感觉自己的头脸,撞上了人——这人不大,骨头却硌得头脸生疼。
男人抬头,便看见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男孩,直挺挺站在跟前。男孩肩膀后面,还露着一截脏兮兮的棒子,形如纺锤。正是背着铁剑的任平生。
今天也真是见了鬼了,先是父亲被一个小乞丐没头没脑的猛撞一下;如今又是自己,被这拉板车的撞个正着。
任平生看了一眼板车上的女孩,以他现在的敏锐知觉,能看出女孩仍有微弱的气息,只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任平生这样一个女孩的生死,了无兴趣;不归山上,贫贱之家,人命本来如同朝露,见惯了就习惯了。他挑起皮毛,绕过板车,径直往寨门走去。
任强的那副担子,却仍挡在路中,板车不得通过,便只好又停了下来。反正拉板车的男人,一脸茫然,也不知该把孩子拉往哪里。
猎人空手走了过来,只是对那拉车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便径直往板车侧边走去。
他一言不发,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一下车上女孩的手腕,颈侧和额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坐在板车另一侧的中年妇女,已经停止了哭泣,看着这个奇怪的猎人。那满含泪水的双眼之中,突然有亮光闪现。
“大哥,你有办法救我孩子对不你一定有办法。求求你!”妇女直接扑了过来,死死抓紧了猎人的右手,不肯放开。
“你要什么都成,只要我们有的……没有的也成,我们给你找。”
猎人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看着女人道:“我能救她,只不过以后,别信神仙,别信鬼。孩子不是你们讨好神仙的祭品。”
正打算挑担走进寨门的任平生,也听到了男人的话,似有所感,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担子,便在寨门旁候着。
正好这时,拉车的男人已经放下车把,刚刚看到一丝希望,正喜上眉梢;却突然听到猎人的后半段话,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满脸惶恐之色。
妇女已经闭嘴。她不怕付出代价,但是很害怕猎人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
刚才看热闹的人,本来已经散了一半,这会又呼啦啦一下子聚拢了过来,只让出通往寨门一侧的道路。
因为原先在寨门处,三个一身劲装的汉子已经走了过来;人手一把精钢朴刀,晃得众人两眼昏花,纷乱的人群,又熙熙攘攘地退避了一圈。
三个赋差,任平生都熟得很,因为每次到上河寨卖货,都要向他们纳一笔平安赋。
走在正中的那位,人称刀疤,赤着的臂膀上,有疤痕道道向外翻着,十分瘆人。左边的叫胡子,脸上是真的长了两撇八字胡,一看就是有勇有谋的脚色。另一个则是面无表情,喜欢斜眼看人,自称阴三。
让人退避的,其实不是三人手中的刀,而是三个人的身份——“祥兴堂”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