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觉得很有意思,朝那大男孩笑笑道,“钟师哥好啊。”
钟礚澍竟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我……我年纪小,还是做师弟好了。”
任平生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迎接,有点招呼不过来,没跟他计较太多这种名位高低,只是笑笑。在众多同门眼中,雷振羽出奇地一改往日冷傲,多了几分热情,“得知曦莲平日练习的太极拳剑,是小师弟所创,很好,很好。平日有空,我倒可以帮你出拳喂招,顺便帮着查漏补缺一二。”
话听着任平生耳中,不大舒服,他若熟知这位铁流驿嫡传平日对待同门的态度,便知这番言语,实际上已应是听者莫大的殊荣了。任平生不冷不热的反应,其实在雷振羽那边,也颇为不快,只不过都算是初为同窗,还不至于不欢而散。
更何况,诸多道院学子,早已从申功颉口中听过很多关于这位小师弟的传说,周成,马小燕,钟立等人蜂拥而来,任平生瞬间被重重包围,应接不暇。
都是读书人啊!
任平生没来由的有些感慨,在不归山上,整个童年,自己与那些读书人,都势不两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在山下的读书人当中,竟有几分众星捧月之感。
方凉道院每年都有来自一州各地,甚至少数跨洲而来求学的年轻俊彦,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任平生竟然没被安排在一个新生的班级,而是与已经学龄三年的钟礚澍,周成和马小燕几个同在一班;申功颉,雷振羽和常安他们几个,则级别更高。而李曦莲因为是去年插班,当前所在的班级,是去年的新班。
既然是称为道院而非学塾,教学的起点,自然极高,不但不会有乡间学堂的启蒙课程,而且都不会像各派书院那样,着重于传承一家学问。道,远高于学问。所以道院所修,已经远不是学问那么简单了。
换言之,能进入方凉道院求学的,也绝不是俗世凡人所仰望钦羡的才子才女,而是在各家学问天赋之上,具备某种入道天赋之人。与那大河州的长青道院相比,方凉道院给人的感觉有些高高在上,门户森严,主要还是因为后者从来不会主动到各地民间去选拔学生,还对求学者设置了极高的门槛。而长青道院本身,录用学生的门槛,也不低,但却在许多地方开设了启蒙学塾和各级书院,并且会从这些书院和学塾选拔弟子,进入道院深造。
相比之下,就显得长青道院给了俗世学子更多的机会。
当时李曦莲算是顺级插班,还没什么,但任平生一来就是连跳两级,这在方凉道院开设以来,闻所未闻。所以不到半天,任平生这个名字,在道院中已是尽人皆知,引发众议纷纭;其中与诸多不服,跃跃欲试,更多的,只是好奇此子到底何方神圣,精通哪家学问。
好在任平生从未对谁提起,自己甚至没上过一天学塾。
初来乍到,任平生丝毫不知当自己缓步走入那丁级甲班的讲堂时,引来了多少充满猜疑与妒恨的目光。第一堂课,授课的是个衣衫褴褛,长发散乱的矮小老头。在任平生眼里,讲台上那家伙,那有半点道院教习的气度。
难怪落马城中乞丐绝迹,原来是跑方凉道院来了。
那位无论形神都不输街边乞丐的老教习,讲的是南华老祖的《齐物》。也不用书本,老先生双眼微闭,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一直轻微而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台下三十学子,正襟危坐,凝神静听,有不时翻动桌面书本的,也有人听着听着,便陷入沉思,更有得学着先生的摇头晃脑,一脸陶醉,似乎问书声而入书中意境。
任平生初时感觉新鲜好奇,还能聚精会神,瞪大双眼看着那老教习的一举一动,静候讲解。不曾想那老家伙只一味背书,从头至尾,一字一句,从不加半点讲解。关键是,老者背书的声音,跟讲梦话似的,声音还细,若是耳力平常,勉强能听清字音而已。好在任平生听力异于常人,这对他而言不算问题。
问题是,任谁坐在一间封闭安静的课室之内,听一个昏昏欲睡的老者喃喃梦呓,还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的,肯定都是狠人。
任平生是狠人,但这回他是彻底睡着了;不但睡着,那轻微匀畅的鼾声,伴着教习那嗡嗡嗡嗡的背书声,相映成趣,此起彼伏。
那三十余名同窗学子,更是狠人,没一个打瞌睡的,但这是候一丝不苟地憋着笑,憋得很辛苦。
大家都很有经验地等着看一场好戏。某种伴随着惨呼连天的壮烈场面,在丁级乙班司空见惯。即便是对这位后来“师兄”早已心怀敬畏的钟礚澍,也未能来曾得及跟任平生仔细介绍各位夫子的治学特点,脾气性情。
然而令所有人失望的是,直至下课,那鼾声伴着梦呓的和谐景象,始终未被打破。任平生被如同离笼鸭子般一阵骚乱的同窗惊醒时,一个激灵,却发现那走下讲台的邋遢教习,一双迷糊小眼,正好往这边望来。四目相对,老教习也只是轻轻点头,微微一笑,便即起身离去。
他妈的,这就是读书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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