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看见现实的世界,从技术上出发,其实没有多少难点。
为一个程序外接摄像头之类的硬件是千年前就早早成熟的技术,这回,无非是要多注意一些亭驿网络和观测造物间的互相转码而已。
没什么挑战性,让接手这个课题的研究员兴致缺缺,反而比预计多消耗了一点点时间。
当然,任凭研究者磨磨蹭蹭,也没有谁会对他们施以埋怨。提出要求的甲方是左吴,他对自己人本来就有些佛系。
而等待使用这观测造物的虚拟对帝特,则还是对是否真的想要看看这片真正的天地心怀疑虑。
此时。
接受了左吴委托的研究员在干活,以从那位年轻灰衣人嘴里忽悠来的知识,娴熟的在亭驿卫星上接起了一道条条数据线。线条上有光晕流转,是复杂的信息在里面流转交换。
卫星体积颇大,至少能保证科研团队这边在热火朝天,而左吴在另一面,就能享受片刻静谧。
他与卫星并肩,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与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并肩站在晚间的旷野。研究平台上不时有微风拂过,而数据线上流转的光晕则正好取代了星空的位置。
左吴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片残破银河的幽暗,他先一步对联络者苦笑:“真是,明明邀请你看看真正世界的是我,可现在觉得丑媳妇要见人了的还是我。你可能会失望的,黯淡成一片的星海没什么好看。”
联络者的回应也是无奈:“阁下……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我们的世界便是来自圆环灭世后,燎原对剩余银河的紧急备份。我们能看到的风景终究是完全一样的。”
左吴轻轻耸肩:“看到风景既然完全一样,那让你们不能像真正的对帝特一样,对探索星海抱有希望和执念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左吴已经问过一次,上次虚拟联络者就顾左右而言他,这回更是干脆陷入沉默。
左吴也不急,因为虚拟对帝特根本跑不掉,只要自己还在对他们持续观测,那联络者就不得不与自己奉陪到底。
或许这种现实生灵对数字生命的予取予求的能力,才是如今这个时代计算机技术已经发达如斯,但大部分文明依旧没有选择遁入虚拟的原因。
对这名联络者也是一样,左吴甚至已经感受过几次这种予取予求的权能了——若自己对他们将花费百年而达成的未来不满意,自己便能否决掉这百年的一切,让他们无限次的从头再来。
如今这个否定他们未来的过程只是重复了十一次,可如果再重复几遍,左吴不确定自己心中的惋惜和同情,会被一次又一次的送别演讲的烦躁而磨灭。
当然,对联络者来说,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被否决掉的十一次未来。只是冥冥从左吴的语气中感到了什么,此刻却依旧选择沉默。
他们也觉得其自己是和左吴并肩站在一片荒野中,可各自的头顶却是一片不同的天空。
终于。
联络者忽然发出一声轻叹。
同时那些懒散的研究员也把手上的家伙事一扔,用低低的欢呼朝左吴报告:“陛下,咱们的工作完成啦。您这边没啥事的话咱们就告退啦。以后没点挑战性的工作请找别人,我们可干过了啊!”
左吴没来得及回应,只看到那几位研究员一溜跑丢的背影。又开始咂摸联络者刚才的那声轻叹,问:“你们知道该怎么看到真正的世界吗?”
“知道,真是神奇,就在刚才,我们这边所有人的手边都出现了个望远镜一样的东西,几乎瞬间,凭空出现,还自动适配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形状。哈哈,想来只要把它拿到眼边,就能看到您那边的风景了。”联络者说。
左吴点头,翘首以盼。可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那边传来更近一步的回应,有些疑惑:“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联络者说。
“那为什么不看看,你们对真正的世界不好奇?”
“不是的,阁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左吴咂舌,抱手:“你们到底有什么顾虑?”
却没想到。
虚拟对帝特的联络者好像再也压抑不住,语气在带着一点哭腔下勃然爆发:
“妈的,该死,阁下!您……请你能不能消停一下!忽然出现在我们手边的望远镜已经彻底证实了我们其实是虚拟的存在,打破了我们心里最后一丝侥幸,现在,你还想让我看看你那边的世界!”
“我知道,可能是我之后好几次百年的尝试都失败了,阁下你是想做出什么改变,所以才想让我们看看所谓真正的世界……可在我眼中,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炫耀?”
“对我们而言,我们的记忆只是在平平常常的针对旧帝联被初丹天使覆灭一事调研科考,然后就是遭遇了圆环灭世,再然后就是在好像空无一人的银河中正正好好的挣扎……”
“觉得快坚持不下去时,是阁下您的情书给了我们再试试的信念。现在想来,也是因为你写下情诗时的专注,才冥冥中启动了亭驿卫星的观测者效应,让本来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我们诞生下来。”
“给了我们坚持下去的希望的是您,给了我们生命的是您……然后,石锤我们是虚拟,粉碎了我们一切意义的是你;刚才让望远镜在我们手边突兀出现,夺走了我们最后一丝侥幸的也是你。”
联络者吸气,在莫大的自嘲中拔高了音量:“所以,阁下,请告诉我该如何接受这一切?哈哈,或许假以时光,因为你我的世界在各自眼中其实一模一样,我们能慢慢淡忘自己是虚拟的事实。”
“到时候,我对您的印象,就能剔除掉宣告我们是虚假时不可避免的那种阴暗的仇恨了。可现在,让我以平常心看待……我,我是真的做不到啊!”
左吴张了张嘴。
确实,真实世界的生灵对没有自己掌握硬件的数字生命,就是能高高在上的予取予求。
而予取予求就是一种再明白无误的地位划分,或许,自己潜意识下根本没有将虚拟的星海当做与自己对等的世界,固执的想要让联络者看看自己的天地,就有这种心理在作祟。
哈,但虚拟与现实有高低之分,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吗?
左吴觉得自己在笑,觉得自己该笑得有些狰狞,可肌肉传回的感觉,分明在诉说自己的神情平淡如斯:
“哈哈,你说的对。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其实在想,既然我的科研团队能让你们手边的望远镜无中生有,那再进一步,能不能直接对你们的思想动刀?把你们给改造成像峯一样,能在百年的时间尺度下初心不改的战士呢?”
虚拟联络者愣了下,他似乎没想到左吴可以如此坦诚。
坦诚相待或许是交心的开始,联络者擦擦眼睛,觉得自己再也端不起之前对左吴的矜持了,哭腔稍淡,等比化为了一股飞扬的肆意: